李贽对《水浒传》中所体现出来的“忠义”大加赞赏,但是也有人对此表示怀疑,认为《水浒传》毕竟写的是一群山匪聚众造反的故事,是不忠,领袖宋江率领众弟兄接受朝廷的招安,最终落得悲剧下场,是不义,怎么能称得上“忠义”呢?因此,理解和认识《水浒传》里的“忠义”,是读懂这本书的关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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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忠义
需要说明的是,《水浒传》的“忠义说”并非肇始于李贽,尽管李贽的评点让读者开始意识到“忠义”的存在。实际上自水浒故事流传之初,“忠义”就是其故事核心。龚开在《宋江三十六赞》自序中说:
于是即三十六人,人为一赞,而箴体在焉。盖其本拨矣,将使一归于正,义勇不相戾,此诗人忠厚之心也。余尝以江之所为,虽不得自齿,然其识性超卓有过人者,立号既不僭侈,名称俨然,犹循轨辙,虽托之记载可也。古称柳盗跖为盗贼之圣,以其守一至于极处。能出类而拔萃若江者,其殆庶几乎。虽然,彼跖与江,与之盗名而不辞,躬履盗迹而无讳者也。岂若世之乱臣贼子,畏影而自走,所为近在一身,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。呜呼,与其逢圣公之徒,孰若跖与江也?
龚开在序言中点出了宋江与乱世贼子之间的区别。首先,宋江虽为反贼,但立号“不僭侈”,他反的不是皇帝而是贪官。其次,龚开将宋江与“盗贼之圣”盗跖相提并论,认为他做盗有义。尽管龚开未直言“忠义”,但宋江一行人完全可以担得起这俩字,难怪钱锺书认为龚开为“后世李贽等对《忠义水浒传》的看法开了先路”(《宋诗选注》)。
到了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中,“忠义”的主题正式被确定了下来。宋江在九天玄女庙中窥探天书时,上面赫然写着“天书付天罡院三十六员猛将,使‘呼保义’宋江为帅,广行忠义,殄灭奸邪”。这里特别强调了宋江等人的所作所为是符合“忠义”原则的,他们的对立面是奸邪,这样宋江等人就摇身一变,成为正义的化身,他们造反叛乱也只是为了消灭奸邪。宋江得天书旨意后返回梁山寻找晁盖,无奈晁盖此时已死,吴用向宋江传达晁盖遗言:“他从政和年间朝东岳烧香,得一梦,见寨上会中合得三十六数。若果应数,须是助行忠义,卫护国家。”晁天王在临终之际仍嘱托吴用要“助行忠义,卫护国家”,可见梁山上两位首领的目标是一致的,那便是忠义。
选自陈缘督绘《水浒传》连环画之《大名府》。晁盖原是东溪村保正,绰号“托塔天王”。他的中箭身亡,对于梁山来说,是一次大的权力变更,此后宋江便权居主位。
尽管《大宋宣和遗事》借宋江与晁盖之口点出了忠义的主题,但在具体情节设计上仍有不少矛盾之处。如话本一开始就对宋徽宗进行了批判,指责宋徽宗“无日不歌欢作乐”,沉迷饮酒作乐,“天子全无忧问,与臣蔡京、童贯、杨戬、高俅、朱勔、王黼、梁师成、李彦等,取乐追欢,朝纲不理”,宠信奸臣,败坏纲纪。如果说晁盖、宋江等人的造反肇始于蔡京的生辰纲,那么杨志等人因失陷“花石纲”造反则完全是因为宋徽宗个人的荒淫。宋徽宗号称“道君皇帝”,因道教崇尚山石,宋徽宗便认为身处怪石之中可以帮助自己得道升天,所以派“花石纲”(运送奇花异石以满足皇帝喜好的船队)在全国搜罗怪石,竟然“流毒州郡者二十年”。宋江窥探到天书上的“广行忠义,殄灭奸邪”,“奸邪”之中不只是贪官污吏,宋徽宗应当也在“殄灭”之列。后来晁盖托吴用传达遗言——“卫护国家”,宋江等人又是怎么做的呢?《大宋宣和遗事》说他们“各人统率强人,略州劫县,放火杀人,攻夺淮阳、京西、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;劫掠子女玉帛,掳掠甚众”。还是一副强盗做派。
宋江等人的这种做法显然是不“忠义”的,那么为什么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中会出现这种“言行不一”的设定呢?主要的原因还是在其作者身上。钱锺书在《宋诗选注》中说:
在民族矛盾问题上,他们可以有爱国的立场;在阶级矛盾问题上,他们可以反对苛政,怜悯穷民,希望改善他们的生活。不过,假如人民受不了统治者的榨逼,真刀真枪地对抗起来,文人学士们又觉得大势不好,忙站在朝廷和官府一面。
所以,我们在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中读到的矛盾,其实是话本小说作者所代表的普通文人内心的矛盾。正如钱锺书所言,《大宋宣和遗事》的作者也好,龚开也好,这些文人学士能够亲身体会到底层群众所面临的真切问题,也明白南宋宗室统治下朝廷的症结所在,因而能够在书中将矛头指向“奸邪”。但是身份所限,决定了他们在宋江造反的问题上必须将思想的倾向转为“忠义”,因而宋江一行人的指导思想就变成了反贪官不反皇帝。最终,这种思想倾向让《水浒传》的“忠义”至今仍有争议,但好处是让《水浒传》没有彻底变成一本造反之书,反而让平民百姓和士大夫阶层都很满意,流传至今成为经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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化解“忠义”主旨与造反题材的矛盾
《水浒传》在成书的过程中,对《大宋宣和遗事》的诸多设定进行了修改,更加强调宋江等人“忠义”的言行举止。例如《忠义水浒传》的书名中即包含有“忠义”二字,或者干脆以《忠义传》命名。从现存资料来看,《京本忠义传》《李卓吾评忠义水浒传》《新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