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父亲的模样
父亲的面容,我至今记得不甚清楚。并非我健忘,而是他向来少在家中,偶尔归来,也总是风尘仆仆,面目模糊。他是一名铁路工人,常年在外修路架桥,回家时总带着铁锈与机油的气味,那气味比他的脸更先进入家门。
幼时,我每每问母亲:父亲何时回来?母亲便指着墙上那幅中国地图,在某条蜿蜒的铁路线上轻轻一点:等火车能从这里跑到那里,你父亲就回来了。我便日日看那地图,看那些代表铁路的黑线如何像血管般在祖国大地上延伸。父亲的模样,在我心中便与那些铁路线纠缠在一起,分拆不开了。
记得有一年冬天,父亲难得在家过春节。除夕夜,他忽然从旧皮箱里取出一个铁皮盒子,里面整齐排列着二十余枚不同样式的铁路道钉。每修完一段铁路,我就留一枚道钉。父亲说着,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凉的金属,这条是成昆线的,这条是青藏线的……灯光下,那些道钉泛着冷硬的青光,父亲的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热忱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父亲的脸与那些道钉竟有几分相似——都被风霜打磨得棱角分明,都沉默地承载着千钧重量。
十岁那年,我随母亲去工地探亲。那是在云贵交界处的深山峡谷中,父亲他们的工程队正在架设一座铁路桥。初见父亲时,他正悬吊在百米高的桥墩上,远看不过是一个橙红色的小点。待他下来,我才看清他的模样:安全帽下是一张被烈日烤得黝黑的脸,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尘土,唯有笑起来时,露出一排与面色反差极大的白牙。他把我举到肩上,指着半空中的桥体说:看,那就是爸爸建的桥!我仰头望去,钢铁骨架在阳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光芒,而父亲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骄傲。
初中时,父亲参与修建的某条铁路通车,上了新闻联播。镜头里,一列火车呼啸着穿过崇山峻岭,播音员正说着天堑变通途之类的话。父亲就坐在电视机前,双手微微发抖。我突然发现,他的背已经有些驼了,那是常年负重留下的痕迹。当电视里响起汽笛声时,父亲忽然站起身,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。我透过窗户看见他的背影,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挺拔。那一刻我明白了,父亲的模样不只属于我们家,还属于那些遥远的山川与铁路。
高考那年,父亲特意请假回来陪我。每天深夜,当我复习到精疲力竭时,总发现厨房亮着灯——父亲在笨拙地煮宵夜。他系着母亲的碎花围裙,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的样子颇为可笑,却又莫名让人鼻酸。有天夜里,我偶然发现父亲独自坐在阳台上,就着月光查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。月光下,那双手像两截干枯的树根,关节粗大,伤痕累累。我突然意识到,这双手曾拧紧过多少螺栓,曾托起过多少钢梁,却从不曾好好拥抱过自己的儿子。
大学毕业后,我执意要去父亲工作过的铁路沿线采风。在秦岭隧道群,一位老工长听说我是谁的儿子后,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:你父亲可是个了不起的人!九八年洪水冲垮便道,是他带头跳进激流里打桩……他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:一群浑身泥浆的工人中间,父亲正扛着沙袋,面目模糊却姿态坚定。我忽然发现,我寻找的父亲的模样,原来早已刻在无数这样的瞬间里——不在相貌,而在行动;不在言说,而在沉默的担当。
去年春节,父亲退休了。他把自己珍藏的道钉全部摊在桌上,一枚枚擦拭。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已经不太灵活,头发也全白了,但排列道钉时的专注神情,仍与当年给我展示时一模一样。这条是京九线的,香港回归那年修的;这条是青藏线的,缺氧差点要了老命……父亲如数家珍,仿佛那些冰冷的金属里熔铸着他的青春与热血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道钉上跳跃,也在父亲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。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,岁月如何在父亲脸上刻下沟壑,又如何被他的笑容填平。
如今,每当我乘坐高铁穿越父亲参与修建的线路时,总会把脸贴在车窗上,试图从飞速后退的山川中辨认出父亲留下的痕迹。那些桥梁、隧道、路基,无一不是父亲与无数像他一样的建设者用血肉塑造的模样。车窗反射中,我发现自己眉宇间已有几分父亲的神态——或许这就是血脉相传最朴素的证明:我们终将成为父辈的另一种延续。
父亲今年六十有五,背更驼了,但眼睛依然明亮。前些日子他戴着老花镜,认真研究我买给他的高铁模型,忽然抬头说:我们当年做梦也想不到,火车能跑这么快。阳光里,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,像是铁轨终于抵达了遥远的终点站。
我终于明白,父亲的模样,从来不是静止的肖像,而是流动的风景——在延伸的钢轨上,在奔驰的车轮间,在无数人回家的路上。他的皱纹里藏着隧道的幽深,他的目光中映着桥梁的跨度,他的沉默里响着汽笛的长鸣。这样的模样,或许不够清晰,却足够深刻;不够英俊,却足够伟岸。
人生如逆旅,父亲用铁轨为我铺就了前行的路。而他的模样,早已与这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、与这个时代的前进步伐融为一体,成为我心中永不褪色的图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