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第十二则误读探
20世纪末以来,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在一片反思的浪潮中,逐渐褪去了传统的长衫,浮现出西学影响的一面。伴随这股浪潮而来的是一系列亟须重估的新问题,王国维词学对传统词学的接受也要以一种全新的视野去讨论。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吸取了清代常州词派的一些重要的词学理论,学界对此已多有论及,傅宇斌在彭玉平《人间词话疏证》的基础上进一步将《人间词话》征引的常州词派诸家词论进行分析,指出周济词学对王国维词学体系的建构有着重要影响。然而,值得注意的是,王国维对周济词学的接受有肯定和否定两个方面,否定之处往往能体现出王国维与常州词派的理论分歧,而对于肯定之处,王国维也未必全盘吸收,肯定之中的误读最见王国维词学理论渊源上的一些蛛丝马迹。
王国维论词重北宋轻南宋,对梦窗词贬抑尤甚,他以\映梦窗,凌乱碧\[2]一语为梦窗词定位,认为梦窗词碎裂不成片段,无自然浑成之气象。但他在《人间词话》手稿本第十二则中对梦窗词破天荒地肯定了一下,他说:“周介存谓:梦窗词之佳者,如‘水光云影,摇荡绿波,抚玩无极,追寻已远。余览《梦窗甲乙丙丁稿》中,实无足当此者。有之,其唯‘隔江人在雨声中,晚风菰叶生秋怨‘二语乎?\[3初读这则词话,并无不妥,但细绎之,此二句是否真的符合周济之说?借周济之语来肯定此二句能否说明王国维对“意在言外\的认识与常州词派一致?这些都是需要思考和讨论的问题。
一、周济“寄托说”在意境上的表现
常州词派第一个大力推举梦窗词的词人是周济,周济说:“梦窗每于空际转身,非具大神力不能。
梦窗非无生涩处,总胜空滑。况其佳者,天光云影,摇荡绿波,抚玩无斁,追寻已远。君特意思甚感慨,而寄情闲散,使人不易测其中之所有。\[4在周济看来,梦窗词字面密丽,却能以超逸之笔动之,足以体现“空际转身”的“大神力”。“天光云影,摇荡绿波,抚玩无斁,追寻已远”一句意在说明梦窗词词境迷离隐约,如水面上的天光倒影令人目眩神摇,当观者想要去探清其内涵时,却无法指明其所寄寓之意。这一比喻与严羽的“兴趣说”一脉相承,严羽认为盛唐诗“如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,言有尽而意无穷\[5]。在言不尽意的实相之外是无法指实的虚相,而好诗最精妙的地方正在于无法指实的这一部分。显然,以传统诗学“温柔敦厚”为词学根基的周济深刻地体悟到了这一点。正因如此,周济说梦窗词“寄情闲散,使人不能测其中之所有”才有了实在的根据。
周济对于梦窗词的评价立足其所秉持的“寄托说\的词学观念。周济谈到学词途径时论述了两个阶段,即“初学词求有寄托,有寄托则表里相宣,斐然成章。既成格调,求无寄托,无寄托,则指事类情,仁者见仁,知者见知”[6]。他认为“有寄托”是学词的入门之径,初学者应以寄托为手段,创作时有具体的寄意,如此词作的外在表现与内在情志才能相互契合感发,在这一阶段,寄托之情志是可以指实的。而到了“无寄托\的阶段,“无\并非真的没有寄托,只是自然写去,仿佛有寄托,却没有寄托的痕迹,这就需要“大神力”才能做得到。因此,梦窗词正符合“无寄托\的特点。周济注意到了作者之情志与读者之情志相互运作的空间,也就是意义再生成的空间,而这空间与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的意境是极为相合的。
王国维征引周济“天光云影”句,意在肯定周济之说,这表明王国维注意到了“意在言外”的中国传统诗学旨趣。在《人间词话》中,王国维征引周济词学观点颇多,如评姜夔词:“古今词人格调之高,无如白石。惜不于意境上用力,故觉无言外之味,弦外之响,终落第二手。其志清峻则有之,其旨遥深则未也。\[7王国维此说提到\言外之味\的意境,与周济较为相似。周济以明七子“格调说”来衡量姜夔词:“白石词如明七子诗,看是高格响调,不耐人细思。”[8明代前七子领袖李梦阳认为,“诗有七难:格古、调逸、气舒、句浑、音圆、思冲、情以发之,七者备而后诗昌也”9。其中讲求形式的\格”“调”为本,寄托内容的“气”“思”“情”为末,七子末流奉“格”“调”为圭桌,遂导致当时诗风空有格调,只停留在对形式的模仿,而无内蕴。因此,周济认为姜夔词虽重视意格与调律,但缺少浑厚的内蕴,遂“不耐人细思”。王国维认为,姜夔词格调上清峻有之,但情思内容尚浅,即\无内美而但有修能”[10],这与周济的看法是一致的。
二、关于《人间词话》的内部矛盾
然而,如果仅探讨王国维赞成周济“天光云影”之说,重视词的言外之意的话,王国维词学内部的矛盾就有可能被忽略。王国维在着手写《人间词话》之前曾做过大量的资料准备工作,他曾批点周济《词辨》,卷末跋语写道:“予于词…南宋只爱稼轩一人,而最恶梦窗、玉田。介存词辨所选词,颇多不当人意。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。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,非予一人之私见也。”可以看出,王国维对于周济词论评价较高,但却不同意周济选词,这是很耐人寻味的。词选是词学家词学观念在具体实